冷小姐其实并不姓冷,按中国人的传统习惯她应该跟她父亲林学彬姓林,但自从林学彬将她遗弃在深处大山中的崔永才家时,她便决定不再认他做爸爸了,所以她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姓林。当然,她更不愿意姓崔,那位所谓的二爸崔永才就像催命鬼一样,从没把她当作人看,如何配得上做她父亲!所以她并不在乎自己姓什么,以至于到了七岁那年,她都没有一个名字。她时常羡慕二爸家的大黄狗,因为它有名字,叫做黄仔。她也羡慕隔壁刘奶奶的猫,因为它有名字,叫做咪咪。她更羡慕二爸儿子有名字,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做崔鑫鑫。
不过,冷小姐七岁那年也不是完全没有名字,刘奶奶偶尔会叫她丫头,对门家的寡妇会叫她小媳妇,院子里更多人喜欢叫她幺妹子。无论别人怎么称呼自己,那时的冷小姐总是很开心,因为这是一种被接纳的状态,被认可的状态,她觉得自己终于成为了一种存而在活在这个世界上。但相对而言,她就很不喜欢二爸和二妈称呼自己的方式。
“唉,去屋后搬点柴进来。”
“唉,等鑫鑫吃了你再吃!”
“唉,把鸡食端去喂了。”
“唉”这个声音一响起,往往是带着某种命令和任务。当然,最初她也是非常喜欢听到这个“唉”声的,她同样觉得这是二爸或二妈对她的一种接纳,把她当做是自己人才让自己干活的。可到了后来,她发现他们家的宝贝儿子鑫鑫完全不会听到这个“唉”声,也不会有任何任务与命令。当有一天,她听到二妈说“唉,背上那个小背篓,跟我割猪草去!”时,她才开始厌恶这个声音。七岁那年,她开始了割猪草、洗衣服、烧柴火煮饭、帮着二妈在地里种菜、摘菜。对于一个城里的孩子,这都是无法想象的,然而对于农村,或许再正常不过吧。冷小姐不敢违抗命令,因为她若是敢说一个不字,迎来的就是一顿毒打,还有一整天的挨饿。
七岁那年的夏末,二爸同着一群院里的孩子领她走了近一小时的山路,来到村头,来到一排低矮的青瓦房前。房前集聚了好多的小孩,冷小姐一看,知道是学校,既高兴又沮丧。她高兴着可以暂时脱离二爸二妈的视线,却沮丧地想起了他的爸爸。她那位当老师的爸爸,一年也没来看她了。送孩子读书当然是林学彬的决定,他自认为自己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是无法忍受下一代不接受教育的,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上一个月汇款前,他忽然接到了一通崔永才从镇上打来的电话,说是孩子到了义务教育年龄,必须上学,说是学校要收的学费、学杂费、人头费等等,加上孩子读书得改善点伙食,一口气找他要了四百块钱。当然,孩子读书其实只要两百多,崔永才是欠了赌债,才那么积极且强烈地要求送孩子去读书的。
报名时,老师问:“孩子叫什么名啊!”崔永才一听读书需要报填名字,冷不丁地尬出一身汗来,他不知道这女孩的名字,也来不及问,更不可能说不知道。只随口说了一声:“姓林…林小丫头。”老师忙着收钱记账,根本没有听清楚,又问到:“冷?是姓冷吗?”崔永才看着教室里乌泱泱的小孩有些烦躁不安,他才难得管她姓冷还是姓林,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我还第一次听说有这个姓的。叫冷什么呀?”这是一位五十来岁的老师,因为村里大多数都是文盲,所以他说起话来总带着一份高傲的语气。
“冷小丫!”崔永才随便回答到,此时的他正想着村头店子上还有人等着他打牌。
“冷脚丫,这名字取得好。”老师把名字写到记账本上,“冷脚丫,学费230。”
崔永才虽然不认识字,但他清清楚楚听到老师嘴里冒出的“脚丫”二字,一本正经地冲着老师喊到:“小,不是脚,是小!”说完,丢下230元,走了。
自此,冷小姐不但有了冷这个姓,还有了一个错号,冷脚丫。与此同时,冷脚丫在班里成了大家逗乐取笑的对象,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奇怪的名字,而是入学的第一个冬天,她没有棉鞋,真的冷脚丫。
“他们也太随便了吧,太不负责了。”我听到冷小姐说她名字来历时,笑出了声。
“多正常不过的事呀。我上学两个月后,那老师才说我没有户口,不让我上学。我二爸哪有钱给我上户口,只能给老师塞了50元钱,才同意让我留在学校继续上学。因为让他损失了钱,我又挨了一顿打,并且扣了我爸给我买鞋子的钱。”冷小姐看我笑,自己也笑了。
“你爸不知道读书要户口吗?还是在城里给你上了户口?”我好奇地追问。
“上个屁的户口,他不想要我,给我上户口不就成了他的人了吗,他还怎么推给我妈。估计是他以为农村的孩子都是没有户口吧。总之呢,也不知道是通信不方便还是什么,我二爸也没有给他说我没户口的事。到了三年级那年人口普查,村上就给补了户口,也没要钱,只问了问孩子是哪里来的,我二爸说是捡来的。”冷小姐又找我要了一支烟,叼在嘴里并没有点着,只是用冰冷的眼睛盯着我看,看着看着打了一个喷嚏,嘴里叼着的烟被喷到了空中,落向三十多层的楼下。“我知道了,是因为城里上户口要缴计划生育的罚款,加上他又是老师,超生大概会被学校处罚吧。”
“你还是披一件衣服吧,太冷了。”我把自己的大衣取下,再次递给她。这次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说谢谢,伸手接过衣服裹在身上。她小巧的身材和我臃肿的大衣形成了巨大的视觉反差,呆萌可爱,令人看了不觉失笑。
“我死后,就让这件衣服裹着我吧,算是这个世界送给我最后的礼物。”
“就没有其他…非得选择死吗?”我的内心在追问,却不知道在向谁追问。人啊,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的被动,毫不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就将其带到这个世界,死时又毫不征求其意见将其带走。那看似由自我意志做出选择的自杀,实际上也不过是被整个世界推到万丈高楼前,无可回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