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儿吧,小伙子。”
一个浓厚且沉稳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将我从焦灼的情绪中唤醒。我不大情愿地抬了抬头,觑眼看见楼梯口站着一个约五十来岁的男子,身上披着一件深色大衣,手里拿着手机,手机屏幕的亮度照亮了他深邃的脸庞。
“没事儿,没事儿,请你不要报警。”或许是我现在所处位置的原因,容易让人产生误,我急忙向他解释,要自杀的人非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我刚刚从楼下上来,下面一切正常呀,没有人跳楼,你也最好别有这样的想法。”男子一脸疑惑,但依然是我保持警惕。“我看到电梯上,地上全是血,我就上来了。总之呢,你没事儿就好,年纪轻轻的,不要做傻事。”
误会本就是源自误会者扭曲的心理,它可以颠倒黑白是非,也可以假想出与事实完全不符的问题。而被误会者在扭曲的世界里要想重塑自我,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妄图解释也就毫无无意义。当然,这只是自己懒于再向他解释而找出的理由罢了。“我真没事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你手上流了好多血。”男子走近了几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右手有些疼痛,抬起一看,手背上果然血糊糊的。一握拳,疼痛加剧。可手是何时受伤的呢?我想不起来。肿胀和破皮的部位均在拳峰,难道是刚才用拳头砸了墙壁?我还是想不起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这点皮外伤所流的血绝不足以将楼道洒满。“不知道怎么蹭破皮了,没事儿,没事儿,皮外伤。”
“人生啊,十有八九不如意,看淡一点,看淡了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是吧,年轻人。”男子依然将我当成是自杀者,丝毫没有停止开导的意思。“我也是从年轻人走过来的,你经历的我都经历过,不都撑过来了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都经历过?”听他这话,有点不舒服了,倚老卖老、妄自尊大是我最不喜欢的,“你有和老鼠一起生活的经历吗?”
“这…这倒是没有。”
“你有被父母抛弃过的经历吗?”我继续质问。
“这…也是没有过的。难道你是孤…”男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愤愤不平,变得畏缩起来。
“你有过被继父性侵的经历吗?”
“不会吧,这禽兽,你可是男的,男的他也能下手?”男子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话有些欠妥,意识到每个人的人生经历不可能一样,意识到每个人的处境自己有自己才能体会。
“当然不是我,是冷小姐。”
“冷小姐是谁?”
“刚刚站在我这里,准备跳楼的女人。”
“可是我从楼下上来,确实没有看到任何跳楼的,如果有人跳楼,总该有些声响吧,可我一点也没听到。”男子的表情从刚才的疑惑转为尴尬。他再次掏出手机,对我说到:“要不要报警?”
我掀开大衣,将里面的警察制服露给男子看,他这才放下手机忙点头微笑。他看一阵,似乎觉得没看清楚,又凑近些盯着我的肩章看一阵,笑着小声地说:“原来是辅警…”
“哎,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天天的无病呻吟。你看新闻上的,今天这个失恋了要跳楼,明天那个吵架了要喝农药,我看啊,还是现在日子过太好了。你看我们年轻那阵,哪有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每天就想着怎么赚钱,怎么把日子过好,换句话说就是,饭都没吃饱,哪有时间矫情这些。再说了,自杀,谁给他们的权利,身是父母生,他们自杀时经过父母允许了吗,他们考虑过父母、朋友的感受吗?一群自私的家伙!”男子又开始啰嗦他的人生哲理。
“未经他人苦,末劝他人善。这句话不知道老大哥你听过没有?”我掏出烟,递给他一支,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刚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觉得选择自杀的人都是生活中的懦夫,自私且无聊。可当我听了冷小姐的故事后,我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人生啊多多少少都会遇到一些不幸的事,面对不幸,人更应该坚强。不就是被父母抛弃吗,不就是被继父性侵吗?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了就应该翻篇。”
“过去的事?冷小姐经历的不幸当然不止过去那点事!”
自从六岁被送到山里寄养,直到十一岁那年冷小姐才再次见到自己的亲身父亲林学彬。那一天是星期天,她正在里屋的厨房烧火煮猪食,就听到外面黄仔一阵狂吠,接着是崔永才和桂芳叽叽喳喳的寒暄声。冷小丫知道是来了客人,但这种情况通常是不需要她露面的,毕竟她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多余的存在。“丫头,快出来,你看是谁来了。”桂芳二妈突然用亲切的语气喊她,让她极不习惯。她起身刚要往外走,却看到锅里熬的猪食正在起泡,只得停下来,跨上炉灶旁的凳子,用大铲子在锅里来回搅拌猪食中的气泡。或许是林学彬等不及要见自己女儿,没等娃出来就快步迈进了厨房。当见到挽着袖子正竭尽全力搅动锅铲的女儿时,林学彬的眼泪哗地滚出眼眶。
“下来下来,谁让你爬那么高的,看摔着啊。”桂芳跟着后面,看到林学彬用手遮掩脸庞,知道是在流泪,尴尬地跑到前面将冷小丫扶下来,笑着对林说:“丫头勤快得很,见大人干活都要帮忙,周围的邻居都喜欢得不得了。”
“不搅就要糊了。”冷小丫不情愿地丢开锅铲,这才留意到身前的陌生男子,两人眼神凝视片刻,又同时迅速将眼睛挪开。
“快叫爸爸啊,你爸大老远来看你,快叫爸爸。”桂芳在旁边说到。
爸爸,对冷小丫而言是多么陌生的存在啊,在她的印象中,爸爸只是一个离去的背影,是一颗渐远的黑点。爸爸,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存在啊,在自己挨打时、受欺负时,她是多么渴望爸爸的出现。而今,硕大的身躯伫立在面前时,她反倒觉得爸爸是不真实的存在。当然,或许只是因为她现在不大愿意接受,接受用了五年时间所接受的事实要在刹那间改变。她不懂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更不懂处理过去与未来、存在与虚无的惯性。她最终选择了沉默,头也没敢抬地回到灶前,用火钳夹起柴,一个劲地往灶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