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庙的方丈室挂了一副郑燮的字，洋洋洒洒写着“难得糊涂”四个大字。庙里的方丈非说是板桥真迹，吝啬得不愿视人。我倒是有幸溜进去看过几眼，稀里糊涂的看不明白。
既是难得糊涂，又何必当真呢？所以，我认为这幅字是假的。人世间形形色色、是是非非哪一样不是假的呢？转眼即逝，乃至于现在正看到、听到、嗅到、感觉到的无不是假。但我觉得老猫是真的，真真切切地在我生命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自目睹老猫被打倒在地后，我的确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阵剧痛。这种痛是从前没有过的，以后也没有过。如同佛教里讲的业力，生生世世跟随着，在我周而复始的生命中挥之不去。
自此，与老猫一别再无相见。我同其他猫狗一起被装进了蛇皮口袋扔上了车，在车上，大家逐渐苏醒，咿咿唔唔地议论并猜测着将驶往何方。一位有经验的瘸狗说，被偷走的猫狗送往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饭店的餐桌上。
一样是被吃的结局，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大家都遗憾不能被“老猫”吃掉而哀声叹息。任人鱼肉，大概是我们这一群猫狗的宿命吧，挣扎一番，哭号一番也就安静了。唯有那只瘸了腿的狗不安现状，他对大家喊：“打起精神来！用你们的牙齿，用你们的爪子，把口袋撕出一道口子！”
瘸狗曾在破屋分享会上讲述过他的逃亡经历。同样是被偷狗贼抓走，并且是在一条腿被打断的情况下，他毫不气馁地拼尽全力将绳子挣脱，跳下贩狗的车。他摔得血肉模糊，拖着断腿在公路上爬了十几天才找到主人的家。他说他并不怕死，他顽强地活下来，只是不舍他与主人的情感。然而，当他爬到主人面前时，一切并不是想象的结果。
由于遍体鳞伤且面目全非，肮脏和丑陋的身躯并没有得到主人怜悯，反而令其感到厌恶反感。便将他关在门外，给了一些水一些吃的，任他自生自灭。尽管如此，他依然顽强地活了下来，白天靠翻垃圾填饱肚子，晚上再悄悄回到主人家门前值守。如此生活了两年，直至主人搬家离去，从此走上流浪的道路。
“打起精神来！”当瘸狗的话一说出，犹如神明为每一个生命注入了一股动力，鼓舞了在场所有的猫狗，也包括我。大家发疯似地抓咬口袋，顾不上破裂的线段勒到自己嘴巴、爪子以及脖子。流血便让他留，毫不在乎，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一种笃定且迫切的目光，那不是求生欲，是一种对自我命运掌控的意志。
俗话说，众志成城，滴水穿石，我们终究还是把蛇皮口袋抓破了个洞。全部跻身到汽车尾部，眺望窗外转瞬即逝的世界。猫狗贩子虽然没发现车后的异常，但紧闭的后车门锁住了所有希望。通过车窗间隙扇进来风呜呜作响，像是嘲笑我们对命运的反抗。大家都默不作声，眼光不约而同地移到瘸狗身上。瘸狗也没有作声，呆呆地蹲了一会儿，接着用鼻子嗅探到面包车后门的卡合处，又用爪子不断地拨动门销。门没有开，拨动的声音却引起了狗贩子的注意。坐在副驾驶的壮汉将头伸到后排，见到我们钻出口袋，嘲笑道：“你们能耐大哟!”说着急忙示意开车的同伙停车，说道：“停下来，我要收拾收拾他们。”
大概是一些猫和狗听懂了贩子说的话，车后排瞬间骚乱起来，有的用头撞击车门，有的用牙齿拨动门销，有的将头往车窗的缝隙里挤。“快停车，快停车，老子要打死他们！”壮汉也跟着骚动，说着从座位下方拿出一只棍子，往后面又戳又打。
“等一会儿，在高速路上，得找一个停车区。”开车的贩子说到。
无情的棍子将车后搅得更乱，激怒了一只脱了半身毛的波斯猫，他忽然发疯似的竖起了毛发，一个纵身，跃到开车人的肩上，用爪子狂抓其右脸和耳朵。坐在一旁的壮汉见到此景，迅速伸手将波斯猫拖开，拖到右侧的窗梁上用力撞击猫的头。“快把车停下来，这些畜生要造反了！”壮汉高声喊到，摇下车窗，没做丝毫考虑地将波斯猫扔到窗外。
“你有病是不，那可是钱，你咋往外面扔。”开车的人责骂到。
“你才有病，我他妈在救你，赶紧停车，我要弄死他们。”
“停个屁啊，高速路上，这面包车，踩个刹车都会翻车的。”
正在两人争吵时，不知道是谁提起了后门的门销，一阵风从门缝猛灌进来，风力借着车的惯性将整个后门抬起，一个飞速的世界出现在大家眼前。一只黑狗不知道是太过激动，还是被风刮失了重心，噗通一声掉下了车，落在公路上不停翻滚。正后方一辆汽车见有狗从前车落下，急忙转弯闪躲，由于避让及时，躲开了翻滚的黑狗。然而后门紧跟着的一辆汽车对眼前的情况一无所知，车头直端端朝着黑狗撞去。一声巨响，黑狗被撞到侧面的车道，又是一辆汽车飞奔而来，车轮毫无顾虑地从他身上碾压过去，顿时，内脏炸裂，血肉四溅。
黑狗的尸体为大家眼前敞开一条没有车辆的路，面包车里的贩子见到车门打开，也将车速缓缓降下来，往公路应急车道靠近。见到黑狗摔死的场景，所有的猫狗并没有感到害怕，脸上反而洋溢着一种大义凛然的表情。接着一只，接着又一只，义无反顾往车下跳去，也包括我。
离着我们跳车最近的车辆为了避让我们，都采取了紧急刹车，一时间，汽车喇叭的鸣叫声，轮胎的摩擦声，车头车尾碰撞声，响成一片，为我们悲壮的举动奏响序曲。在如同音乐般的撞击声的怂恿与激励下，没用到一分钟时间，所有的猫和狗都跳下了车，除了那只瘸了腿的狗。瘸狗蹲在面包车后门的中间，望着我们渐渐远去。
选择，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无怪乎命运多舛。在庙里我经常能听到有人抱怨这感叹那，对现在的处境如何不满。其实他们都不明白，无论何种处境，无论表面上喜欢或反感，那都是自己自觉或不自觉想要的结果与答案。黑狗选择第一个跳车，波斯猫选择与贩子搏斗，瘸狗选择留在车上，那一幕幕的影像停留在我的脑子里如此真实，远胜过了“难得糊涂”所能寓含的意义。我想，这也是他们选择归宿的原因吧！真实，又充满着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