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爷在菜地里蹲了一整天,草没有除去多少,腰却酸得不行,期间,他好几次想站起来,都觉得头胀眼花,浑身软绵绵,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躺下去,他不住地叹息,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每天做完农活,黄大爷都会到屋前院子里的黄角树下歇一歇,裹上一卷叶子烟,依靠着粗大的树干抽上几口。一边抽烟一边在树上磨蹭,蹭一会儿还念叨几句,像是咒语,又像是悄悄话。每每有人看到好奇,他即解释说,树能缓解疲劳和治疗风湿痛,不管别人信与不信,也不管有没有疗效,他都坚持了几十年。
每当“治疗”完毕,老太婆的饭菜总会端到了树下,二人趁着天未黑,默默地吃着一天当中最丰盛的一餐。所谓“最丰盛”,其实是相对早饭、午饭而言,几十年的习惯,黄大爷都是每天早早地背着简单的早饭和午饭到田地里干活,一呆便是一整天。唯有到了晚上,才坐到树下,吃着热乎乎的饭菜。如此,凭着种地,他养大了三个儿子,分别为他们盖了新房,安了新家。
黄大爷在十岁那年,随着一个老和尚来到这里,住进一个破烂不堪的寺庙。他学着念了两年经,原本以为自己也会当个和尚,可啥也没学会,老和尚却死了。老和尚一死,庙里的砖瓦、木料都被村民拆去。无处可去的他依靠庙前的黄角树搭了一个棚,住了整整五年。凭着给人做短工,卖苦力的积攒,他在树后建起一个土房,一直住到今天。黄大爷在饭前常常和老婆唠叨,说:“一辈子就这样咯,一辈子就这样咯。”
正当黄大爷和老太婆在树下吃着饭,家里的老二来到面前。坐了许久,也不说话,一直抽着烟,直到老母亲把碗筷收拾进屋,才对黄大爷低声说到:“阿爸,老房子分配的问题,还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黄大爷没有看儿子,卷着烟走到树下,说:“早先都说好了,三间屋子,三兄弟各一间。现在又怎么了?”
“阿爸,大哥在学校教书,有稳定收入。当年为了他读书,我没上成学,弄成现在这样,靠种地养家。老三脑子好使,这两年在外面混得也不错,肯定也不缺钱。如果按照一家一间来分配,对我不公平。”老二支支吾吾地说着,递了一支纸烟给黄大爷,黄大爷摆了摆手,说:“要怎么才公平,你说来听听。”
“大哥和老三现在都不种地了,屋后的竹林和这棵树他们拿去也没什么用,你干脆分给我吧,我做农活还能用上。”老二一边说,一边拍着树,眼睛直瞪瞪地看着黄大爷。
“我这不还没有死吗?你们慌个啥。”说完,他掐了叶子烟的火,回了屋。
第二天的大早,黄大爷的大儿子被他媳妇拽着来到老房子前的树下,见黄大爷扛着锄头正准备出门。老大媳妇高声喊到:“阿爸又要出门啦?你说,都八十岁的人了,还做什么啊,不缺吃不缺穿的。实在有什么要做的,吩咐老大去做就行了嘛。”说着,老大媳妇推着老大到黄大爷面前,示意他接过锄头,帮父亲拿着。黄大爷摆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四处转转,老习惯了。”
“如果阿爸不着急走,那…,老大有事找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黄大爷放下锄头,将身子撑在锄头把上,看着大儿子。
“哎…,我觉得也不是一个事。可是…”老大有些难以启齿,话没说完,媳妇接了过去。“怎么不是一个事?分房子那么大一个事,还不算事,什么才算事呢?阿爸,是这样的。以前你老人家给我们都说好了,三间房子,一家一间。起先呢,我们大家都觉得很合理,可是,我们家收入还算过得去,前年新修了楼房,房间都还空了好几间,分我们这一间土房,我们拿来也没什么用。今天过来就是想跟老人家商量,原本分给我们的那件房,我们不要了,给老二或者给老三都行。”
“那你们就找老二老三商量去就行了。”黄大爷愣了愣,对着大儿子说到。
“这个自然和老二老三商量。”老大媳妇很快地跟上话。“但是,还是得跟你老人家商量,我们虽然不要那间房了,但做儿子的毕竟还是要留个念想。你看,我们新房子修好了这么两年,门前好大一片空地,老大总想修一个院子。现在院子也修好了,可不能空荡荡的啊,于是呢,想在院子中间栽一棵树。所以,我们不准备要那间房子了,我们打算要门前这棵黄角树。这样分配,老二老三缺房子时,他们有个用。我们这边也不用花三五十年去等一棵树长大。而且,等你百年…,是吧,我们看着那树,就能想到你老人家,算是个念想。是吧?”说完,老大媳妇和老大都傻傻地一笑,问:“阿爸,你觉得怎么样?”
“我这不还没有死吗?”黄大爷摆了摆头,撩起锄头,往屋后走了。
原本也没多少农活能供八十岁老头可做的。这天,太阳照得太烈,黄大爷赶着午饭准时回了家。拿了一个老太婆炸的油馍馍,坐在树下一边吃一边喝茶。吃着犯困,正要睡着时,屋前传来嘈杂的说笑声,黄大爷抬头一看,是自己的老三领着约有十来个人朝他走来。他们走到树下并没有招呼黄大爷,冲着大树指指点点地说起来。
“黄三,你说的就是这棵树吗?看上去还不错嘛!”一个胖子拍着树干,吆喝了几个人过来,手牵着手绕着树围了一圈,足足四个人才抱全。“不错,哈哈哈,这一趟没白跑,你说个价钱吧。”
老三见到胖子不住地称赞点头,笑嘻嘻的拉着他走到了一旁,背着所有人用手指向他比划一个二的数字,说到:“上一家给我开的这个价,我没有同意。我俩打交道这么多年,就凭这树的品相,这树的年龄,保证你赚几翻。”胖子听了这话,抬头看了看树,叹了口气说到:“哎,价格那么高,我哪里去找下一家啊。”说着,绕着树又徘徊了两圈,带着人走了。
老三将他们送走,才来到黄大爷面前,端着父亲的茶深深地喝了一口,说:“爸,你看你,中午就吃这馍馍,都不是跟你说了吗,中午到我那里吃,喜欢吃啥让儿媳妇给你弄啥,别让妈做了,一把年纪,你俩老好好想想清福。”
黄大爷继续吃着他的馍,没有说话。
“爸,我看你也别到田地里做了,那么大的岁数,别以为还像年轻那阵啊,养惜身体最重要。要吃啥,要用啥,你就给我说一声,我给你买。”
黄大爷依旧没有说话,将最后一块馍塞进嘴里,端起茶咕咕喝了两口,转身准备回屋。
“人越老,脾气还越倔,你说那田地有啥可种的,种的菜能卖几个钱啊,辛辛苦苦了一辈子,赚的钱还没一棵树卖得多。”
“树怎么了?”黄大爷听到儿子的抱怨,转身问到。
“这棵树,十万,刚刚那个老板说好了,卖给他就给十万块。你种二十年的地应该也卖不了这么多吧。”
“我还没有死咧!我的树不卖!”说完,黄大爷气呼呼地回屋去了。
黄大爷的黄角树能卖十万的消息不胫而走,对于家庭年收入平均不足五千的村子,十万绝对算是一个大数目。村民们一听说这消息,人人都开始寻思着自家的树能值多少钱。由于没有定价员为他们定价,黄大爷家门前那棵十万块的树自然就成了衡量自家树价的标准。于是乎纷纷跑来观摩,一时,黄大爷家门庭若市。
前来看树的人不仅看,必然还指手画脚地议论一番,有些人议论着树的年代,有些人议论着树的价格。若是遇到了黄大爷本人,也必然会问:“黄大爷,你命真好啊”黄大爷遇此情况都不说话,只摆弄打火机,点着他那支灭了又灭的烟。
如此大的新闻,自然也传到了黄家老大、老二的耳朵里。老二原以为也就值一两万的树,骤然变为十万,这让他喜出望外,却又不敢再去找父亲索要,只好在家中静观其变。他心想着,哪怕能分到十万块的三分之一,也满足了。老大却在家里坐不安稳,整天被媳妇闹,逼着他再去找父亲争取此树的归属权。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斗争后,黄老大找到了一个理由说服了自己,那便是中国自古都是由嫡长子继承父业家产,老二、老三既然已分家出户,理所当然,他就是那棵树的继承者。
黄老大这次没有直接找父亲,而是想通过说服母亲,实现树的继承权。
“老大啊,你阿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认定的理,九头牛也拉不回去。我怎么做得了主?况且,这树他们说要卖十万,十万块可不是小数目啊,你拿去了,你二弟三弟难道会没有意见吗?一有了意见,到时候肯定会闹架。你阿爸是绝不不愿意被全村人看笑话的。所以啊,你这个想法不太好,我建议不给你阿爸说,要说,你自己说去,看他不骂你才怪。”
经母亲这么一说,黄老大动摇了,他意识到自己独自继承这棵树的想法太过于幼稚,非但会惹怒父亲,而且定会得罪老二老三。他回到了家中,将困难说与了老婆听,决定放弃。老大媳妇怎是善罢甘休的人物,将黄老大训斥一番后,又逼着他去找老二老三共同商量。
老三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当老大老二前来商量此事时,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要求。
“大哥、二哥,不瞒你们说,阿爸门前这棵树能卖十万,村里的其他树也能卖十万,关键是看怎么卖出去。我的任务就是联系买家,让他掏钱。其他的就需要靠你们去找阿爸商量了。事成以后,我们三兄弟每人三万,剩下的一万我需要用来打点一些关系。如果能成,咋们就这样办,如果不行,我在到其他地方找一找树。不要为了一棵树伤了兄弟感情。”
老大和老二听老三如此一说,别无他法,只好商议如何劝父亲卖掉树。二人走到路上,老大对老二说到:“老二啊,昨天我是去找过妈的,阿妈说我家里不缺钱用,如果去到阿爸面前提卖树的事,肯定会被骂惨。你家那边的条件相比我和老三来,确实要困难一些,所以你去提,我想阿爸不会有话说的。”
于是,剩下黄老二一人再次来到老房子,黄大爷在树下正坐着,看他到来,直接冲他说到:“我的树不卖。”
“阿爸,不是我说要卖,大哥说的。他说,卖了十万块,三兄弟可以一人分三万。”黄老二看着黄大爷的眼神,有些紧张。“当然,他是不能做这个主的。你既然不卖,我就回去这么告诉他。”说完,黄老二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他来到树下,看着高高的树干,指着横向院子树支说到:“阿爸,你还记得那年吊死在这个树杈上的那个读书人吗?”
“扯那事情干嘛,和这有啥关系?”黄大爷反问。
“当然有关系,我一看到这棵树,就会想起那个吐着长长舌头的吊死鬼。”黄老二说着这话,语气从刚才的无奈变成了抱怨。“我活了那么几十年,那个鬼就阴魂不散的跟着我几十年,甩都甩不掉。”
“你害怕,就别来看。”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现在都是鬼了,村上的人都说我是穷鬼!我怕啥。娶个老婆,才两年就死了,留个娃娃让我一个人带。我努力赚钱,出去做工,却把眼睛又弄瞎一个,现在去哪里找活干,人家都不要。我怕什么,我现在这个独眼鬼,人人看着都害怕我咧。特别是大哥和老三,害怕我这个穷鬼找他们借钱!”黄老二的语气从抱怨变成了愤怒。“老大要卖树,老三找来人,你不卖,他们无所谓。可我呢?我家女儿读书还等着我拿钱啊!”
“那吊死的读书人,难道也是为了钱吗?”黄大爷又反问到。
黄老二无言以对,气呼呼地说到:“好吧,好吧,他不为钱,是我为钱,行了吧?不过,管你卖不卖,我们三兄弟是决定了要卖的!我可不想被那个吊死鬼纠缠一辈子,我更不想因为没钱成为一个吊死鬼!”说完,黄老二抹泪而去。
黄大爷看着那棵又粗又高的树,看着那横向院子的树枝,回想到七几年,村里那个读书人将头挂在树上,吐着长长舌头的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又想到六几年,饿得全身浮肿的逃荒人在树下刮树皮的一幕,仿佛也就发生在昨天。还有五几年,村里的地主在树下被绑着,脑浆被锄头打出来的一幕,仿佛也发生在昨天。想到这些,黄大爷对着黄角树不住地叹气说到:“一辈子就这样咯,一辈子就这样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