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三说是要请我吃饭,开着他的奔驰轿车,把我带到一家五星级酒店。我从未来过如此高档的酒店,战战兢兢地跟随在他,显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整个人束手束脚起来。看着豪华的装修,奢侈的家具,心中一直盘算,这吃顿饭要多少钱。
我们选了一个僻静处坐下,元三根本没问我喜欢吃什么,直接吩咐服务员把菜点了。等菜一上桌,我就被吓得目瞪口呆,大部分菜我根本叫不出名字,各种山珍海味满满的摆了一桌。我对元三说:“点这么多菜能吃完吗?”
“吃不完,我们就慢慢吃。那么多年没见,我俩要好好叙叙。”元三说着,又嘱咐服务员开了一瓶酒。“这是我从国外带来的,法国好酒,来试试。”
“这得要多少钱一瓶?” 我平时很少喝酒,对于酒的好坏没有概念,但凡越贵,想必就越好。
“便宜。不过在国内倒还能卖得起价。”
“国内卖多少?”我充满好奇地问到,元三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元三,恕我冒昧,你最近发什么财,看你现在那么阔绰。”
“算什么阔绰啊,我就在国内国外倒腾些东西卖卖。”
“做贸易,不错,不错。具体哪行呢?”
“这个…,三言两语给你说不清,反正挣钱挺容易的。好比这个酒,这就在美国,最多最多也就卖百来块,当然,我说的是美元。我把他弄到国内,你猜猜能卖多少?哈哈,在这里,我能卖他三千人民币。”
元三说起自己的生意,洋洋得意。我并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他的爆发实在让我费解。三十年过去了,他变得飞黄腾达,而我却穷困潦倒。在这个桌子上,一个满脑肥肠,一个面黄肌瘦,一个手舞足蹈,一个哑口无言,这些差异,让我觉得,我与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唯一能找到的共同点,或许是那仅有的记忆。
自从包公死了,和陈麻子变得胆小,院子里小孩活动也就渐渐少了。从那时起,关于死亡,关于不可知的世界,或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了些畏惧。可孩子终究是孩子,不管怎样,总得想些事情来消遣,让自己在漫长而无知的童年里慢慢长大。
院前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活动范围,死尸、鬼魂使得我们不得不把阵地辗转到院里、院后,譬如在院子里抓老鼠,又譬如在院后竹林里抓小鸟。
八月的天气非常炎热,热得我们这帮孩子整天都呆在竹林下不想出来。这天我们几人在林子里抓鸟,东跑西跑又来到了花子失踪的地方。洞穴还在,元二看到洞穴有点伤感,他蹲在洞口对大家说:“这洞真是奇怪,我们为什么挖开看看到底有什么呢?”听了元二建议,大家一致表示赞成。
这下可有得玩了,什么锄头,铲子,铁锹,都被我们从各自的家里偷偷搬来。每人都揣着一颗好奇的心,兴奋不已。
或许是好奇心的驱动,或许是天赋必然,挖洞的进展很快。原本仅有两个拳头大的洞口,被我们这么一挖,足足挖成了一口井口宽,当天就把深度挖到了约有一米深。天色黑了,就回家休息,第二天继续。为了不让大人们发现,我们把挖出来的土渣填到附近的土坑里。每天挖一米,就这样挖了一个星期,洞里开始冷了,那个小洞依旧没有到尽头。青皮说:“不能挖了,再挖就会渗水,两边的土容易塌陷,这会非常危险。”出于安全考虑,大家只好停止作业。对原先好奇和期望不断叹气,几天的辛苦算是白费了,真是遗憾。元大看到大家愁眉苦脸的样子,快慰说到:“我们可以在这里乘凉啊,在下面玩扑克,又凉快,又不会被大人们发现,你们觉得怎么样?”
事已至此,大家也别无他选,于是在洞底朝两边挖宽了许多,再用粗的树枝把洞口和洞壁边缘加固,一切看来是那么专业,直到能坐下六七人。我们做了个绳梯,偷来蜡烛,垫满芭蕉叶,俨然成为了一处舒怡的场所。
元二是个挺执着的人,既然不能挖深,他就改挖横向。我们玩牌,他一个人在一旁挖,我们抓鸟去,他也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挖,大有预备地道战之感。
挖了几天洞,练就我们偷地瓜的好手艺。由于陈麻子的事,瓜地成为了孩子们的禁地,但为了那张嘴,我们偶尔也会壮着胆子在大白天去偷。元三从小就特能吃,这一天约好我去偷地瓜,煮竹筒饭吃。对于美味,自然我也是义不容辞。
趁着中午大人们正在午休,我们偷偷溜到瓜地。刚踏入地里,眼睛就不由自主的往坟墓方向看去,坟墓此时已经被填平。不过,由于陈麻子的描述过于形象,我还是会每隔一分钟就往那里看一次,若是冒出来个什么东西,好拔腿就跑。元三当然也是如此。我们挖地瓜的动作很娴熟,手里不一会就拽了几个,心里那个美啊。刚一高兴,我眼神又瞟到那个坟前,忽然感觉有一个人影,我的心脏差点跳出来,不敢多看,扭头就跑。元三见我跑,也跟着飞快跑了起来。
“给我站住!两个臭小子。”一个洪亮而高亢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俩听到声音后,更加害怕,立马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丝毫未敢乱动。我们背对着坟墓,不敢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是不看他,就不会来找我。”我心中暗念,侧眼看了看元三,发现他全身都在颤抖,裤子也湿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哆嗦着嘴巴问我。
我哪里知道怎么办?就只知道呆呆地站在那里。足有五分钟过去,始终没有勇气回头看那鬼魂是否存在。就在这时,感觉到有东西向我们背后靠近,又感觉到耳朵一阵巨疼。眼睛一闭,心想:“这下完了,这下完了,我们的下场比陈麻子还惨。”
“元三,黑子,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偷我的地瓜。”
我们这才扭头一看,原来是刘伯伯,我那个去哦,吓个半死。忽然就感觉从死刑改判无期了,心中大悦。尿都被吓出来的元三一看到是刘伯伯,恼羞成怒,瞬间挣扎开刘伯伯的手,气呼呼地喊:“偷你地瓜怎么样!偷你地瓜又怎么样!装神弄鬼的死老头!”说完就跑。我见元三跑,我也就跑,刘伯伯不知道追哪个,只好作罢,嘴里大骂:“兔崽子,我非告你们父母去。”
虽说逃出了“魔掌”,回到家里被父母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我晚上吃过晚饭,还未从悲伤里走出来,元三就来到我家。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被他爸打了,说着把屁股露给我看,从好几道血印看出,的确挨得不轻。
“你哭没?”我问他。
“没!”
“难怪挨那么凶的打,下次你挨打,哭厉害一点,他就不会打那么重。”
“我爸才不会,我哭得越厉害,打得越厉害。”
“你来我这干什么?”
“我逃跑出来的。”
“你不会要离家出走吧?”
“不会,我等我爸爸气消了才回去。”
“晚上你住我这里?”
“不!”
“那…?”
“我去我们挖的那个洞穴呆一晚上。”
“你不怕鬼啦?”
“怕个屁,再厉害的鬼也没我爸恐怖。”
我送元三来到洞口,帮他下到洞底,便回家了。这天夜里,元三父母到处寻找,每个小孩都问,当然也包括我。我并没有说出元三的去处,因为我有过离家出走的经验,深知一旦当天被抓回去,挨打挨得更惨,如果过了两三天回去,父母反而会因为害怕而加倍关爱小孩。
我第二天拿了家里的几个馍馍给元三送去。到了洞口,我就喊元三:“还活着吧?”
“死不了!”
“感觉怎么样?”
“舒服,这洞里,晚上暖和,白天凉快。”
“我给你带了几个馍馍过来。”说完就把馍扔洞下去。
“好的,你回去吧,别告诉我爸爸,也别让其他人来,包括我哥他们。”
第三天,元三的母依旧四处寻找,我早上早早的给他送了吃的就回到家中。为了不让其他几个家伙去洞穴玩耍,还特地邀请他们到我家看电视。
到了第四天,我想他应该已经回家,早上便没有再送吃的。到了中午,元三父母仍在院子里寻找,我心中开始抱怨,抱怨他的脾气过于倔强。带他父母去找,还是去劝他回家,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劝劝,毕竟,我不想因为撒谎也挨打。到了洞口,我喊元三,喊了许久,洞内没有反应。爬到洞底看,也没有人。我心中暗想:“元三啊,元三,还以为你能倔几天,不过也是如此。凭你再好汉,也架不住肚子啊。” 回到洞口,我等了许久,依然没有见他回来,便安心地回了家,心中默默为他祈祷,祈祷他回家不会再挨打。
次日,我准备去元三家看看他,刚吃过早饭,元三父母却来到了我家,问我是否知道元三的下落。我整个人吓傻了,不敢说话,因为一旦说出,他们一定把责任追究到我头上,我的屁股将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胆小怕事的我只对他们摇了摇头,转身跑出了门。
第五天,第六天,元三的父母依旧在寻找,直到最后,元三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时隔三十年,元三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又肥又阔有钱人。满桌的酒菜像是在报答当年的那几个馍,可我吃得却并不开心。问及他失踪的事由,他并未过多的回答,只是说,当年他去了远房亲戚家。
豪华的酒店里洋溢着富贵的气息,昂贵的账单买去了三十年的别离。我疑惑地看着那陌生的餐桌,疑惑地看着那陌生的元三,疑惑地看着那陌生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