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喂猫有什么用,都不会抓老鼠了。”
“肯定是这猫放的火!”
“这死猫怎么处理?”
“丢垃圾桶里吧!”
在昏死的几天里,我的耳畔一直回响着人类的声音,指责和抱怨如钢钉般被铁锤砸入脑袋,嗡嗡作响,挥之不去。但真正叫醒我的是飞来扑去的苍蝇,起先是一只,后来是一群,铺天盖地在我周围吵个不停。它们舔吮着我的鼻子、耳朵、眼眶、嘴巴,直至铺满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我无力将它们赶走,如同无法选择未来的命运一般。我只能静静地躺下垃圾堆里,任凭恶臭的味道侵蚀那半死半活着的灵魂。
自从有了这次死亡经历,我开始意识到死亡对猫或人带来的痛苦。回想一切,不免唏嘘。在寺庙里常看到人类为死者题诗写联,心想趁自己还活着,赶紧为自己写一副挽联,以示对重生的感激。
非人,非鬼,非仙,历病苦方知世事无常,天上传乎,我欲乘风归去。是梦,是真,是幻,履生死便晓缘起空性,世间如寄,谁能系日长留。
在寺庙里待久了,也常能听到人类讨论有关生、老、病、死的话题。听多了,就也见惯不惯,渐有一种对此不削的态度。毕竟,历经多次死亡的我比起他们,都更有资格讨论生死。在我看来,他们对生老病死的讨论只不过是一种无病呻吟。遗憾我不会人类的语言,否则必然会痛斥他们一番。生死本就是一种体验,而非语言,说来说去无非是盲人摸象,骗人骗己。所以,关于死亡,我没多大兴趣和人类枉费口舌。
对于人类的了解,当然不是从进入寺庙才开始的。在我第一次经历死亡后,我认识了一位老猫。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日夜跟我聊起人类的趣事,那时起,我才意识到自己是活在人类的世界,而非猫的世界。老猫教会了我很多,教我如何生存,教我如何看待事物的本质,教我如何与人类斡旋,教我如何从死亡中站起来,这是母亲不曾给与的。我非常感谢他,就如同感谢自己。
与老猫的认识还得从我被扔进垃圾堆说起。
在我被苍蝇吵醒那刻,并未被垃圾的恶臭感到恶心,而是被人类冠以“纵火犯”的称呼而心生厌恶。我躺在铁桶里无力动弹,连发出声音的一丝力气也没有,只能感知到头顶的垃圾越堆越沉重。幸亏每天都有一两位人类来到铁桶的跟前,挑走他们有用的东西,翻来覆去地为我减轻了不少压力。尽管如此,没几天时间,垃圾还是堆满了整个铁桶,压在上我的身上,让我再一次失去了呼吸。
再次醒来,是被轰鸣的汽车发动机震醒。在漆黑的一个铁箱子里,除了垃圾的恶臭与震耳的轰鸣声,别无他物。后来我才知道,那时自己被装进了一辆垃圾清运车里。车子颠簸了好久,像是穿越了好几个世界。当我被倾倒出来时处于半昏迷状态,但不经意进入眼帘的垃圾山着实震撼了我的心灵。高达万丈的垃圾山,让汽车都渺小得如同玩具。这种从未有过的视觉冲击,让我睁大了难以睁开的眼睛。这就是人类带给世界的吧,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猫族不过也是一处垃圾。
被倾倒在垃圾山山顶的我,只有微微睁开眼睛的力气。山顶微风徐徐,我第一次在如此高的位置,俯瞰一座城市的全景。落阳烤红了天边的云,镶嵌在钢筋混泥土的上空,暖一片,冷一片,极具对比的色彩反差,倒是让这个世界看上去分外美丽。随着太阳的落下,城市的灯光亮起,刚才明亮的地方开始变暗,灰暗的地方开始变亮。那时我在想,这大概就是我的墓地吧!既喧嚣,又寂静。
然而,本以为可以托以长眠的寂静,被几条饥肠辘辘的野狗打破。不知何时起他们出现在我的身后,各个肚皮贴着背脊,在垃圾堆里各自翻找着食物。他们用鼻子在新倒的垃圾堆里搜寻得仔细,不放过任何可以入口的东西。一只黄狗大概是找到了一包骨头,一口叼在嘴里就极速地往黑暗的角落跑去,嗦嗦作响的塑料袋颠落出骨头渣子暴露了他的用意。另外几只狗望风而来,不作任何商量便上前撕扯。薄薄的塑料口袋不用一秒钟被撕得四分五裂,生活垃圾与骨头渣子贱飞满地。此时,我有一种预感,这大概也是我的下场吧。
充满血腥的场面于我并不陌生,这是母亲杀死老二时就已经为我种下了经验。猫都是这样的下场吗?至少那时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别无他选,唯有闭上眼睛等待,等待本应该拥有的结局。
饿狗的喘息声、吞咽声、嘤嘤声朝我渐渐逼近。奇怪的是,那一刻我想起了匍匐在母亲胸前讨奶的情景。吃,这大概是所有动物活着的共同意义吧!我能感知到狗的舌头在我毛发上划过的力量,唾液中带着饥饿的气息拂过我的全身,有一种轻松愉悦感顺着皮肤油然升起。也是第一次,第一次我有了解脱的勇气。
正当其时,一声宏亮的喝声从远处传来,接着是密密麻麻的棍子敲打声,响彻整个夜空。饿狗知是有人到来,吓得惊慌而逃。没过一会儿,果然走来一个老头,手里的棍子在垃圾堆翻找着,他一边戳着沙沙作响的垃圾,一边嘴里哼唱着:“自在哟,自在人,破烂里面寻真金。真金哟,真金银,不如老子穷开心。”翻找了好一会儿,他那炯炯的眼光才落到我的身上。他戳了两下,见我没有动静,掏出一只铁夹子,利索地将我夹入一根布袋里。
落入布袋里软软的,能感受到里面装了不止我一位,毛绒绒的不知是猫还是狗,冷冰冰地躺在我身下没有生气。听着老头的歌谣,在布袋子里又颠簸一阵。“还要去哪里呀?死也没个清静!”我开始学会了抱怨和质问,以及认识到那颗临死也止不住的烦恼心。
老头来到垃圾山背后的一间破屋里,微弱的炉火光将屋子照得一清二楚,除了一床又黑又烂的棉被外,一无所有。炉火上架着一口锅,咕咕的沸水掀起一股一股的蒸气。我随同着其他动物尸体被倾倒炉火旁,享受着久违的丝丝暖意。老头在锅里翻腾着,不一会儿捞出一只不知是猫是狗且被煮得泛白的尸体。尸体冒着滚滚青烟,毛发溅起的沸水烫在老头又粗又黑的手上,却没有丝毫反应。他不急不忙地将煮熟的尸体平放在我的眼前,我这才看清楚,是一只与我同样毛色的老猫,肿胀得像一艘皮艇。
老头拍了拍煮熟的尸体,顺手抓住了我的尾巴,往沸腾的锅里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