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捏着我的尾巴正往滚烫的锅里放,腾起的水蒸气扑向我的眼帘,腾腾而上的热气似一股是神秘的力量,通过眼睛灌入我的大脑。这股力量刺激我的四肢,使我不由自主地弹了一下。老头见我在动,迅速将手伸回,自言自语说道:“乖乖,你居然还活着?”一边说着一边将我搂入怀中。他穿了两件油黑的外套,映着火光铮铮发亮。衣服尽管厚实,却透着风。衣内的热空气夹带着他的心跳声,在合不拢的门襟缝中穿来穿去。还有一股汗酸味,厚重而又浓郁,像猫的味道,更像母亲的味道。我的脑袋不假思索地往他的衣服内钻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在支配着我,嘴巴径直伸到他的乳头前,张嘴就将其含入口中。
老头咯咯地笑了,将我拖出胸口,笑说道:“饿了吧?”
我的确是饿了。自从被老鼠袭击的那天算起,我大约有十来天没有进食。然而,除了母亲的奶味,其他食物的味道似乎一样也记不起来。当然也极有可能,那阵的我对其他食物根本就没有经验。老头用双腿将我夹住,弯腰拾起地上刚煮熟的猫,双手上下一扯,拔掉一只猫腿。他撕了一块肉送到我的嘴边,嘴里一直“咪咪”地发着声音,示意我赶紧吃下去。大概是我太饿了,都来不及用舌头试温度,就一口吞进了肚子里。事后想来好可怕,我一生中能记住的第二个味道,居然是同族的肉味。
每每我蹲在庙门口晒太阳时,总有人向我投食。有扔糖的,有丢饼干的,有倒牛奶的,也有放肉干的,五花八门的食物可谓玲琅满目。大概是因为他们自己喜欢吃的,就以为我也喜欢吧。但凡我不吃,或难得理会他们时,他们就会说:“看吧,这是一只不食人间烟火的猫…”这真是让我哭笑不得。他们哪里知道,用同族的肉救活过的胃是什么样的需求呢?他们连猫三天进一次食的常识都不知道,谈什么怜爱呢?谈什么慈悲呢?无怪乎天天跑到庙里拜这拜那,稀里糊涂地以为全世界都需要怜悯一般。
“人总是稀里糊涂地活着!”这是老头抱着我常说的一句话。他收养了不止我一只猫,在垃圾山后的另一个屋,还住着一大群猫和狗。这些成员里有眼瞎的,有腿瘸的,有骨瘦如柴的,有疤痕累累的。在破烂的屋子里,猫依着狗睡觉,狗舔着猫的耳朵,他们谁也不欺负谁,谁也不搭理谁,形态各异地待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其乐融融。老头带我进屋时嘴里一直念叨着:“人啊,总稀里糊涂地活着。稀里糊涂地吃,稀里糊涂地喝,还稀里糊涂地把你们养着。”屋里所有的猫狗听到老头这般如抱怨般的言语,都不敢说话,可能是成日吃他喝他而心中有愧,也可能是对这个世界已无话可说。对于新成员的到来,他们表现得也异常平静,甚至可以用冷漠来形容。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爱意,也看不到仇恨,唯有疲倦与病痛在他们脸上共有。事后才知道,像我这样来来去去的啊猫啊狗太多太多,大家只是见惯不怪了。
在老头的垃圾山上住了三个月,是我度过最为充实的日子,也是那时,我从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猫,成长为一只饱经沧桑的大猫。在垃圾山上,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们不愁吃,不受冻。隔三差五迎接新成员的到来,听他讲述自己一生的经历,隔三差五又送走老成员,感受痛苦与离别带来的侵袭。一生一死间,都如同自己亲身在经历,让我成长、受益,以及对世间总总报以遗憾。当然,在这段时间里最为期待的,是老头每天晚上到屋子里为大家讲故事。与其说是讲故事,倒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但不管是老头的动机如何,我们的的确确听到了好多关于人类的故事。
“人啊,总是稀里糊涂地活着!想当年,我要是不那么倔强,也不至于孤身一人。我女儿应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如果这样,我也就不伺候你们了,我就帮她带娃了。我糊涂啊,把她赶出家门。不,是她把我赶出来的。不,我哪里有家呢?那个昧良心的女人,居然跟其他男人跑了!留下我和女儿,没有家。不,不能怪她,若不是那挨千刀的厂长用钱诱惑她,她就不会杀死他。不不不,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本该如此吧!”
老头讲述的故事总是零零碎碎的片段,有些是他自己的经历,有些是他听来的谣传,有些是他瞎编的。我们,不,应该是只有我,每次听了他讲的话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拼凑,拼凑一个我所期望的故事线,拼凑一个我认同的世界观念。如此行为习惯让我明白,世界本就是支离破碎,若想它变得完整,全靠自己积极、努力的意念。
不到三个月时间,我就成为了这个猫狗家庭的“老人”,也秉承了原有的传统,以平淡、冷漠对待人缘的变迁。老头送来了新人,我们不表示欢迎,老人送走旧人,我们也不表示遗憾。总之,只需要关照好自己,祈祷病魔与死亡不要早日降临到自己头上,仅此而已。其实,老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收养我们。是出于怜悯之心吗?我觉得是的,三个月时间我看到他救了好多与我同样遭遇的猫和狗。出于孤独吗?我想是的,三个月里我未曾看到他与任何人打过交道。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我能真正感受到他对生命的热爱与尊重。尽管如此,死掉的猫狗依旧会被他放进滚烫的锅里煮熟吃掉。
三个月后,恬静的生活终于被打破。在某天的一个傍晚忽然来了一个人,在我们的破房子周围转悠了好几圈。一只没精打采的瘸狗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撕裂着嗓门狂吠。听到狗叫声的老头急匆匆地赶来,疑惑地看着那位陌生男子。男子见他到来也不惧怕,只从容地笑说道:“你就是老猫吧?”
“你谁啊?”老头用他已经生疏的语言说。
“我做猫狗生意的,在山下打听到你这里喂了很多野狗野猫,就上来看看。既然你来了,我们就说说价格吧,我想买你这里所有的猫狗!”
“不行!”老头摆着手,吃力地吐出一句话:“这里…就是…他们的家!”
陌生男子呵呵一笑,转身吹着口哨就走了。是的,老头收养猫狗确实没有任何目的,我敢肯定,他不是为了吃我们的肉,也不是为了打发无聊的孤单,我甚至认为他收养我们都不是出于怜悯。大概只是他嘴里常说的那样,“稀里糊涂地”或者“本该如此”吧!不然,外人怎会叫他“老猫”。
老猫大概还有另外一个错号,老狗。他耳朵明锐且嗅觉灵敏,他察觉到了那个陌生男子还会再来,自男子走后,就一直守护在我们身旁 。不出所料,第二天傍晚,男子开着一辆面包车来了,与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他们将车停在屋旁,下车展开一根偌大的蛇皮口袋,手拿棍子,见到昨天狂吠的瘸狗,一棍子打去,将其打晕倒地。他们手法娴熟,从屋外一直打进屋里,几乎每一棍子都能命中目标。破屋里依旧冷漠且平静,能跑的悄无声息的跑了,不能跑的默默等待命运的降临。只有老猫站了起来,对着他们嘶喊到:“糊涂!”
一棍子落在老猫的头上,血流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