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又说回来了,其实我蛮喜欢待在寺庙里的。并不是因为庙里有能让人离苦得乐的佛法,也不是因为庙里有十方供养的食物,而是因为我喜欢待在庙里,看川流的人群和百年不动的建筑。置身于悠长的走廊,伫立于雄壮而宏伟的殿宇,总能让我拥有一种神圣感,让我能从已知的世界里抽离出来,看人生百态、世事无常。这种感觉,像极了我们的祖先利比亚山猫长眠在埃及的金字塔里,见证人类数千年的文明兴衰。
大概是猫狗贩子害怕被警察拦下追责,顾不上停下车来挽回损失,更顾不上我们的死活,沿着公路直端端地溜走了。记得我们跳车逃亡那时,天空挂着炎热的太阳。太阳晒着柏油路面发出阵阵的汽油味,加上汽车刹车时,轮胎与路面摩擦散发出的胶臭味,以及被车辆碾压四溢的血腥味,各种味道混淆一起,令我头晕目眩。身后的喇叭声,侧方的汽车呼啸声,车窗探出来的脑袋嘴巴里发出的抱怨声、惊讶声、嘲笑声更是此起彼伏。所有的猫狗被这种氛围给吓慌了神,四处乱串。一只猫和一只狗跑错了方向,穿过路中间的绿化带跳到了对面的公路,传回来的却是“砰砰”的撞击声与汽车的紧急刹车声。
自从被“老猫”收养后,我就不曾惧怕过死亡。然而,面对公路上一幕幕的惨状,我内心还是动摇了。我不想死得如此惨烈,不想被压成肉饼,不想死后连尸体散发出的气味都招人恶心。我得挣扎,我得逃离这样的死法。我得屏住呼吸,学着其他的猫狗一样,向公路的外侧跑去。然而当我准备迈步时,沉重的右腿传来一阵剧痛,痛感由腿根直达心脏。我这才意识到,腿摔断了。或许瘸狗选择留在车上,也是为了不再落入这般处境吧。跳或不跳,我们都做出了自己选择,同时,命运也对我们进行了选择。我们选择命运时,可以竭尽全力,命运选择我们时,却倍感无力。
我拖着摔断的腿,凭着另外三只腿拼命往外爬,另外三只腿却也使不出丝毫力气。如同一个人凭着自己的手臂想要去举起一座大楼,显得毫无意义。我开始绝望,我开始认命,我开始放弃我本应该放弃的生命,等待命运的车辆从我身上碾压过去。正在此刻,一只纤细的手捏住了我的脖子,将我缓缓提起,一股热流酥麻了全身。这种感觉像极了刚刚出生时,母亲用嘴含着我的脖子,将我从窝外衔到窝里的情景。酥麻感让我充满了安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又得救了。
一个穿着奇异的光头将我搂入怀中。他用戴着眼镜的眼睛久久地将我看着,手不停地抚摸着我背上的毛发。他的皮肤很白皙,像个女人,但从他嘴里一直念叨着“猫猫乖,没事儿,菩萨保佑你”的声音听出,他分明是个男人。事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位出家的师父。可能是断腿太痛,也可能是场景太过于惊恐,我待在他的怀里不知不觉地昏睡了。
当我醒来时,躺在一张有模有样且白白净净的宠物床上,在附近还有不少的床位,里面都躺着猫和狗。事后知道自己那时身处宠物医院。刚睁开眼时,我有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我还活着?与我一起跳车的猫狗难道都得到了救治吗?我不敢相信,我又环顾了四周。我确实还活着,但其他床位躺着的却不是与我一起共患生死的他们。床位上的猫和狗各个体态娇贵,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养的宠物。
“师父,手术就花掉了两千多,值得吗?这样的中华田园猫,本身价值都不值二十块。你这个也…太破费了。”一位男子同着救我的光头和尚走到我身边。和尚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对他说:“什么值不值的,都是生命,那旁边几万块的狗和几十块的猫一样,都是生命。我既然遇到它了,就是缘分,花点钱没事儿。”
“那它可算花得不少,以后叫他花花算了。特能花钱的花花。”
那时,我对货币的价值计量没有概念,但我知道,腿部植入的一根钢钉让我从二十块的身价骤然飙升到了两千块,这可是质的改变。就如同人类从衣不蔽体的时代转变到身着名牌服装时代那样,令人瞠目结舌,欣喜若狂。不过又细想回来,我真的升值了吗?我没有,我只是身上多绑了一根价值两千块的钢钉而已。就如同那些喜欢打扮光鲜的人类,脱掉那一身衣服,也不过和我一样,只值得二十来块。
虽然我身体“喜”增了一根钢钉,却少了一块器官。就在我昏迷的时候,那些所谓的医生在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下,为我做了节育手术。所以,直到后来,我一直不清楚自己是公是母。大概是器官被切除的缘由,身体不再分泌雌性或雄性激素,也就从来没有招致过其他猫的求偶与喜欢。在医院时我对此也没有特别的在意,全身的疼痛与不适全部都集中在做了手术的腿上。直至某天我在寺庙门口看到一对情侣,他们手挽手在菩萨面前许愿,要生生世世恩爱一起时,那一瞬间,我就感到为我做节育手术的行为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当然,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当又一次我在寺庙门口,看到一个女人因为失恋而跪在菩萨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又是多么庆幸自己做过节育手术。
就这样,我被一个和尚带到了他所生活的寺庙里。
我所在的寺庙位于成都的城市中心,以前被称为“丛林”而本应该有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只有钢筋混泥土和新时代席卷的风尚,再寻不到“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印记。唯有留下似真似假的各种名称,比如像我这样的“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