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隔离病房的陈婷每天只有两件事可做,一件是诅咒关在隔壁的哥哥,另一件是生气,生严正民的气。至于新冠状病毒在她身上引起的各种身体不适,她丝毫不曾在意。几天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却气鼓鼓地盯着手机,等严正民打来电话向自己道歉。等到忍无可忍时,她终于主动给严正民拨去电话,然而对方并未接听。对方越是不接电话,陈婷则越是一直拨打,直到对方手机关机,她还不停地拨打。
人在长期被孤立时精神状态是脆弱的,但凡有点情绪波动,就能导致崩溃。疫情期间无不如此,无论是被隔离在医院的人,还是被隔离在家中的人,都充满了着被孤立的感觉。哪怕是被医生护士日夜围着精心照料,被政府的各级领导关怀,被无数双眼睛关注着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疑似病例,他们无时无刻也都感受到剧烈的被孤立感,犹如被悬置在时间的另一端,活在并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疯狂拨打电话的陈婷因对方不接电话越发狂躁,忍不住摔东西、砸门,吵着嚷着要出去。走廊的医护人员只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了看,丝毫不曾理会这如同小孩子一般的撒泼行为。窗外的树梢随着风时不时向陈婷招手,好似要让她赶紧破窗而出,逃离眼下令人窒息的每一刻。她站在窗口徘徊,一股无端而起的勇气涌上脑门。因为有舞蹈基础的缘故,她以极其娴熟的动作抬起一只腿,跨上窗台,以至于都来不及后悔,整个人就从四楼坠落而下。
“砰”的一声巨响,陈婷的身子砸在二楼的塑料雨棚上,弹起又跌落在一旁的丁香树丛里,压倒一大片花草。
一时间,医院整栋楼都探出了脑袋,望向这看似意外却又平常的现场。没有唏嘘感叹,也没有热嘲冷讽,每一个人只是默默地看着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绝望,想不出一丝办法安慰自己那早已跌入万丈的心绪。正是此时,一群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从医院大门朝着隔离大楼走来,陪着一同走来的还有一位疑似新冠病毒感染的年轻女士,像是被押送的罪犯,郁郁寡欢地低着头。
见有人跳楼,医护人员立即围拢过来,准备实施抢救。刚围拢,扎入树丛的陈婷却蹦了起来,眼神发直,看着模糊的一切手舞足蹈,嘴角流出一丝血迹。医护人员见其神志不清,上前几步打算将她按住,以平复其情绪。但看到她狂躁的样子,担心防护服被抓破,又退了回来。所有人面面相觑,正举止不定时,后面喊来一个声音。
“陈婷!陈婷,你怎么啦?”所有人都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喊话的人是刚被送进来进行隔离的疑似病例患者。她退下口罩,一脸吃惊、害怕的表情看着周身被植被戳得乱糟糟的陈婷。
或许是对声音感到熟悉的缘故,又或许是“陈婷”这个名字让自己想起了“我是谁”的缘故,她立刻镇定下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一瞬间,陈婷恢复了神志,眼前喊她名字的女人让她升起一股亲切之感,多日来所压抑的心情似乎终于找到了出口,迫不及待地想要释放出另外一个自己,“刘海洋在找你,你怎么跑来在这里!”
是的,陈婷眼前这位疑似新冠状病毒感染者正是刘海洋日夜思念寻找的李小尹。她的出现,像是一个惊喜,又像是一个遗憾,携带着无比的委屈与伤感渗透在彼此的眼神里。
“他难道不在这里吗…”李小尹刚说出口,被医护人员上前拦住,责令她立刻将口罩戴上。又一群全副武装的医护人员推着急救推车,犹如奔赴战场一样匆匆赶来,气氛严肃,将陈婷与李小尹分开。两人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完整的话,就被带到各自应该去的地方。
我们各自应该去往哪里?生从何来,死从何去?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每一个人。特别是在最为困窘、孤独的时候,这种困惑与迷茫尤为强烈。奔赴在回家途中的曲丽丽脑子里就一直徘徊者“去往哪里”的问题。“真的是回家吗?”曲丽丽并不确定自己能活着回到武汉,“死后算是回家吗?”曲丽丽更加不能确定,她费劲全身力气向正在开车的严正民问到:“死后会到哪里去?”
汽车驶入了武汉绕城高速,对于曲丽丽忽然的发问,严正民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了好久,他想起他们五人一行去成都时,刘海洋在车上自言自语说的一句话,“穿梭在时间里”。忽然想到了一个答案,轻声说:“我想,死后大概会到时间的另一端吧。”
“时间的另一端?会是什么?”曲丽丽有气无力地问。
“谁知道呢,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
再次看到武汉诚,严正民没有丝毫的亲切,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再平淡不过地明白,自己一直属于这里。汽车行至高速出口,终于还是被一位警察拦住,警察冲着车内的刘海洋极不耐烦地喊到:“封城期间,禁止进入,那么大的牌子写着,你没看到吗?”
严正民早已预料到会是如此结果,用准备好的说辞对车窗外的警察说到:“我车上有人生病了,很严重。”
“有多严重?有新冠病毒严重吗?”
“她就快要死了。”严正民央求到,无论是伪装还是真实的流露,都引起了警察的重视。
警察让刘海洋摇下窗子,捂住口罩,往车内看去,一个头发蓬松的女人,脸无血色。警察看着哈哈一笑,说:“前几天不是你老公要死了吗?这次怎么换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