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黄老二会背着自己将树卖掉,黄大爷找来一堆竹杆,依靠着树搭起了一个帐篷,他对老太婆说:“以前没有房子住,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至此,黄大爷搬进了棚里,每夜同着树一起度过。
见到父亲如此一举,三兄弟无计可施,只能暂且作罢。
正当卖树一事一筹莫展时,买树的胖子找到了黄三,爽快地答应了他上次开的价,并付了两万定金。黄三拿着两万块的现金有些犯难,到手的钞票却进不了腰包,叹息不已。他一夜未眠,第二日早早地来到老大、老二的家中,说:“买树的定金已经付了,一人一万先拿着,年底移了树再给剩下的。”老大和老二见到钞票,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不过问其他,都乐呵呵地收下了。
又过几日,一群长得歪瓜裂枣的人来到黄老大家中,见到黄老大就说:“你家老三在镇上打牌输了钱,欠了五万块。现在人是走不了的,他让我们来给你说一声,看你们家兄弟能不能帮帮他。”老大媳妇一听这话,嚷着大嗓门喊了起来:“奇了怪,他输钱,找我们家来干嘛,村里谁都知道,他们三兄弟早就分了家。要找,找他老子去。”
“他老子要有钱,我们就不来找你们了。行吧,话带到这里了,你们兄弟之间管不管,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啦。”
黄老大等要账的人离去后,心中忐忑,虽说事不关己,可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踌躇一番后,同着老二到了老三家,找到老三媳妇。老三媳妇一见二位哥哥来到,张口就哭,一边哭一边说:“那背时鬼,说不要赌不要赌,就是不听,家里的钱全部输光不说,还欠一屁股债。大哥二哥,你们一定帮忙想想办法,他们那一帮人,我是知道的,不还钱就剁手指头。老三这个背时鬼,罪有应得,可…你们能不能零时借我些钱,我把人取回来再还你们。”
黄老大、黄老二不说话,一直听老三媳妇哭着说着。老二听说要找自己借钱,摆着头说到:“我现在家头也紧张得很啊,让我拿个千八百都悬,何况五万。”老大听老二这么说,也附和到:“我也差不多啊,都没有钱。我看要不还是去找阿爸吧。”
“阿爸哪有这些钱?”
“让阿爸把树卖掉,就有了。”
黄大爷一听说儿子赌博欠债,还要卖自己树抵债,气得直跺脚。对着老大老二说:“等他死外面算了。我种一辈子田,不够太输一晚上的!”老三媳妇见阿爸这么说,又是一阵嚎哭,黄大爷听着心情更加烦躁,于是回屋关了门。不一会儿又出来,钻进了树上的帐篷。老三媳妇又跑屋里找母亲哭了一番,老太婆心疼媳妇,更担心老三真出点什么事,拉着媳妇来到树下央求黄大爷和老大老二想想办法。黄大爷在树上不做声,老大老二在树下也不做声。婆媳俩人哭一阵央求一阵,见他三父子没有动静,老三媳妇眼泪一抹,甩出一句话:“那我只能报警去了。”
次日,一辆警车开到了黄角树下,警察在树上的棚里找到了黄大爷,说:“你家老三的事情,恐怕你还是得管管噢。债务纠纷属民事纠纷,我们警察也只能协调协调,不要等别人告上法院打上官司,事情就麻烦了。”黄大爷一见到警察,一听到法院打官司,心中畏惧起来,警察让他想到了八几年的严打,期间,他们在村里抓走的几个好吃懒做的年轻人,至今不见回来。黄大爷不在乎老三被别人砍去一个手指,但怕儿子被警察带去打官司。他坐在棚里点了许久的烟,烟点燃了灭,灭了又点燃。
黄角树的树叶只余下零星的几片挂在树梢,随着黄大爷拆帐篷的晃动给晃了下来。正值移栽的好时机,黄老三乐呵呵地将四万块现金分给了大哥和二哥,说:“按上次说好的,每人三万,一分不少。”
过了几日,买树人带来一群工人,开始了移栽前的准备。
三兄弟拿着卖树的钱皆大欢喜,唯有黄大爷愁眉苦脸。每每看到那棵被修剪了枝刨了根的树,黄大爷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苦闷,整日茶不思饭不想。老太婆看他如此,忙通知三个儿子。三兄弟想必是心中有愧,纷纷从镇上买来吃的喝的犒劳父亲。黄大爷似乎心中也有怨气,对他们说:“今年过年不团年了,各过各的年吧。”
又过几日,一辆卡车跟着一辆起重车轰轰地开到黄角树前,黄大爷随着声音,夺门而出,见十几个人从车上跳下,他们牵绳的牵绳,围树的围树,没用一会儿工夫就将大树五花大绑。黄大爷万没想到,以前用来绑人的树,如今被人给绑了。那些人用锄头,铲子顺着原来挖的坑又挖深一米,将整个树根底部露出。接着起重机开来,钩子挂住树上绑的绳子,轰轰地往上升起。起重机每上升一步,黄大爷的心就颤抖一次,树根每松动一点,黄大爷的心就刀割一次。黄大爷万没想到,当年用来吊人的树,今天被人给吊了起来。
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各个都拍手称赞,惊讶这些机器的力量。黄大爷则看得满头大汗,这可怕的机器似乎要拔出他的魂魄,扯得他牙齿发酸,脑子晕眩,当树被拔起的刹那,他便倒下了。
一棵又粗又高的黄角树被买树人拖走了,一个又老又小的老人被人群抬进了屋里,整个院子忽然变得空荡荡。几只画眉鸟飞过,落在黄大爷屋顶,跳了跳,唱了唱,又飞走了。直到傍晚,黄大爷才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三个儿子站在面前。他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又停住了。
黄大爷在床上接连趟了十几天才恢复精神,老太婆准备扶他起来走走,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腰和腿时不时传来疼痛,让他忍不住发出“哎呦,哎呦”的疼痛声。老太婆觉得问题有些严重,又将三兄弟叫来。黄老大知道父亲有风湿痛,跑到镇上买了些膏药,贴了几天却不见效果,老太婆看着心疼,提出要送医院去检查。刚好黄老三最近买辆小汽车,载着黄大爷去了镇里的医院。
到了医院,经过医生一番检查,并未诊出个究竟,只是给打了吊针,要求住下来观察几天。一说到住院,黄家三兄弟不免要讨论一番,讨论由谁来照看,讨论医药费如何分担。
黄老大说:“医药费平摊,三人每家派出一人轮流照看。”
黄老二说:“轮流照看没有问题,但费用不能平摊。按比例,应该是老大和我各分摊三份,老三分摊四份。”
黄老三说:“我也没有钱啊,刚买车花了十多万,还欠着银行的钱,我哪里来钱?”
三兄弟由于没有谈好如何分担医药费的问题,都各自回了家,剩下老母亲一人在医院照顾。一周后,或许是吊针起效,黄大爷的疼痛减少了许多,可是依旧腿乏无力,站立不起。医生对此束手无策,建议到市里的医院检查就诊。黄大爷冲着老太婆摆手:“算了,算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老两口在医院又度过一周,黄大爷闹着回家,想着每天花费的医药费,心痛胜过于其他疼痛。奈何没人缴费,办不了出院手续,医院见此情况,联系上黄老三。碍于脸面,老三不得不去找大哥二哥商量,答应了三三四的医药费分摊的方案。
黄大爷回到家中,整日躺在床上,他偶尔会挣扎一番,试图想站起来,想走到院子里,去摸摸那棵黄角树,往树干上蹭一蹭,点上一口烟。可再一想,空空荡荡的院坝,空荡荡的坑,想着想着,他整个心也空荡荡的起来,于是打消了爬起来的念头。黄大爷一趟,躺倒了年底,由于长期保持一个姿势躺着,肌肉受到压迫,他的屁股和腰部开始腐烂。老太婆为他擦拭身体时发现这一幕,心中害怕,一拐一拐地又跑去通知三个儿子。
一听说父亲又生了病,又要住院。三个儿子都邹起了眉头。老二抱怨到:“早知道如此,就不该卖树,上次用了八千,这次不晓得又要用多少,搞不好到了最后,看病的钱比卖树的钱还花得多。反正呢,我那边娃娃读书已经用了两万多,现在就剩三千块。”老大老三对此无话,只好商定每人暂拿出三千块做医疗费。为了避免无休止地重复花钱,兄弟三人决定到市里找一个好医院,诊出病因,一则好做治疗,一则也能预先知道治疗所需费用。
老三开着车,载着老大老二和黄大爷,驶入了黄大爷从未见过的城市。他从未见过如此多车辆,从未见过如此高的大楼,乌压压的人群和星罗密布的红绿灯让他眼花缭乱。这算是黄大爷人生中第二次出远门,几十年光景,他的时间几乎全部在村里的田间地头度过。他也曾想过跟着村里人一起到城里做工,也曾想过跟着村里人挑着自己种的菜到城里卖,可都因他儿时流浪的心理一直障碍着他的前行。老和尚留给他一个破庙,被人给拆了,老和尚留给他一棵树,被人给卖了。黄大爷回想往昔,再看看周围的一切繁华,忽然觉得人生索然无味,心中不住感叹:“一辈子就这样咯,一辈子就这样咯”
城市的拥堵使人产生的烦躁立即替代了繁华所带来的新鲜感,老二和老三在车的后座开始不住地抱怨说:“这一动不动的,还真不如走路快。”黄大爷也拍着车门喊:“我要下去,让我下去。”三兄弟见一路未曾说话的父亲如此举动,连忙安慰。黄大爷没有理会儿子们,依旧喊着拍着。愈发大的动静,引起了路人的注意。怕引起误会,兄弟三无可奈何,纷纷下了车。猜想是老人在车里发闷,黄老大蹲在前门,准备将黄大爷背下车,找个地方换换气。黄大爷撑起身子,却并未往老大身上依靠,而是拨了老大和老二,自己跳下了车。
三兄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足有两分钟,待他们缓过神来,黄大爷已经穿过了马路朝着一个空旷的广场走去。老二眼睛不方便,拉着老大衣服畏畏缩缩地也过了马路。他们气喘吁吁地追到广场前,此时,黄大爷已趟在一棵树下,旁边围了几个人。他们再抬头一看,这棵又高又大的树,原来正是黄大爷屋前那棵黄角树。
树,已冒出新芽,黄大爷却再没有爬起来。几只画眉鸟飞过,停在黄角树上,叽叽地唱了几声,不知道是唱着谁的悲哀。